阿斯伯格与自闭症的孩子

原创 念念 念念的书及其他 2024-02-28 21:08 北京

汉斯·阿斯伯格是奥地利儿童精神病学专家。

他很重视受治儿童的独特个性,会量身定制治疗策略。在维也纳大学儿童医院高雅宽敞的诊室,孩子参与运动、戏剧、音乐等一系列活动。

阿斯伯格同孩子们坐在一起,身材颀长的他弓背前倾,与孩子在同一视线水平下交流,细致观察他们行为的方方面面。他发现某些孩子特有的社交退缩特征,由此得出一个全新诊断——自闭性精神病态。

瑞士精神病学家厄根·布勒伊勒于1911年引入术语“自闭症”,形容那些仿佛与外在世界断联的精神分裂患者。

阿斯伯格是首批用“自闭症”作为独立诊断术语的内科医生。

其他医生多将具有类似特征的儿童归为精神分裂。

在阿斯伯格看来,自闭的定义宽泛得多。

很长时间,他的诊断方法鲜为人知。

直到20世纪80年代,英国精神病学家洛娜·温发现阿斯伯格1944年的论文,将此诊断命名为“阿斯伯格综合征”。从此,改变世人对自闭症的印象。

因提倡为精神缺陷儿童提供个性化照护,认同他们的潜能和独特性,阿斯伯格被誉为“仁慈,富有同情心”。

然而,这种“仁慈”仅仅代表他工作的一面。

他同时是严厉的。

在他心目中,患病儿童被严格区分成两类。

他会为他认为可教育的孩子提供支持,为他们的身心缺陷辩护。

至于缺陷较严重、不可教育的儿童,他会视之如草芥。

在第三帝国,阿斯伯格的判断可能意味着——“死刑”。

第三帝国要建立民族共同体,创造精神统一强大、种族纯净的德意志民族。根据人种优生学所谓“科学原理”,纳粹官员划定灭绝对象:遗传和生理劣等者。

儿童也不能幸免。安乐死在帝国卫生保健体系是合法且持续的操作。

精神病学鉴定尤为重要。

与纳粹其他种族灭绝行动不同,儿童安乐死执行过程涉及长时间的观察监视和对个案的熟思审议。

医生会亲自为他们判处死刑的孩子检查身体,护士会亲自给他们要杀害的孩子喂食、换床单。

谋杀地点常常就在孩子自己的床上。

死亡过程漫长、痛苦。

没有清晰的规范,医生自己制定标准。

孩子会被禁食或注射过量巴比妥类药物,直至病倒。

病例通常写着:死于肺炎。

帝国有37个执行儿童安乐死的医疗机构。遇害儿童数在5000-10000名之间,其中有789名死于帝国第二大儿童谋杀地——斯皮格朗地。

1924年,弗朗茨·汉布格尔当选维也纳大学儿童医院院长。

众人惊异且愤怒。

他缺乏前任院长在医学界的名望,更是一个纳粹意识形态的拥护者。

他对儿童医院进行人事大换血:解雇很多犹太裔和自由主义倾向的医生,逼迫另一部分人辞职。

阿斯伯格是汉布格尔最珍视的学生之一,成为新院长的第一批雇员。

1931年5月,25岁的阿斯伯格开始在儿童医院工作;1年半后,升任疗愈教育诊室主任。

诊室中两位成员都曾就有自闭特征的儿童发表过若干论文,而他,仅发表过几篇生物医学论文。

他资历尚浅,却平步青云。

他的下属有一位名叫埃尔温·耶克尔柳斯的青年,是纳粹狂热分子。

到第三帝国时期,后者成为领导维也纳儿童和成人安乐死计划的重要人物,主管斯皮格朗地和斯泰因霍夫的杀人中心。

阿斯伯格是奥地利法西斯政权的支持者,数个反自由主义、反社会主义、反犹组织成员。

1938年,德国吞并奥地利。

阿斯伯格的工作环境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
维也纳大学开除45%的人员。

3/4的精神病学家和精神分析学家因种族或政治原因离开维也纳。

阿斯伯格安然幸存。

倘若没有纳粹入侵,阿斯伯格或许永远不会推出自闭性精神病态的诊断。

1937年,他反对建立诊断:“(治疗患儿)方法各有不同,因为个性各有不同。不可能对一种诊断建立一套严格的标准。“

1938年,纳粹合并奥地利几个月后,他就将自闭症形容为“一类表征明显的儿童”,并将之命名为“自闭性精神病态患者”。

1941年又变成“一类非正常的儿童”。

到1944年,套用法西斯关于民族的话术,他断言自闭症患儿是“范围更大的机体中”的局外人。

他公开赞同帝国绝育法。纳粹政府最终将大约22万到26.95万带有“精神分裂症”标签的人绝育或杀害。

阿斯伯格对儿童安乐死计划完全知情。

他劝同行将棘手的问题儿童病例移交斯皮格朗地。

极难估算他本人究竟移送了多少儿童。

现有文件表明,他至少参与移送44个孩子,其中37名死亡。

他还出具不利诊断结果,将患儿送进维也纳其他儿童机构。很可能,这些孩子最终被转送斯皮格朗地。

在一个罪恶的国度,普通人是共犯吗?

阿斯伯格不是这个政权狂热支持者,也不是反对者。

他只是参与了有计划的屠杀。

医疗人员、行政人员、维修工、厨师、清洁工合力使这些杀人机构正常运作。

保险公司承保人、制药商、食品商、市政官员为这些机构提供便利。

一些父母亲手将孩子送进杀人诊室。

还有数百万人,或认可、或服从、或畏惧,甘心供纳粹驱策。

他们共同支撑一个荒谬畸形的政权。

斯皮格朗地的幸存者,在往后的生命中备受精神折磨。

大部分斯皮格朗地的加害者,逍遥法外。

安乐死计划参与者汉斯·海因策和维尔纳·菲林格尔作为德国顶尖精神病学家,战后事业蒸蒸日上。

从未面临审判。

斯皮格朗地医生海因里希·格罗斯二十五年间发表38篇论文,均以其采集的400多副儿童大脑为研究基础。

他是奥地利卓越的内科医生,于1975年被授予科学与艺术荣誉十字勋章。

战争结束,纳粹党人大部分被免除领导职位。

未加入纳粹党的阿斯伯格因职位空缺获利。

1946年到1949年他受命为维也纳大学儿童医院临时院长。

他表示,自己曾抵制儿童安乐死计划,认为该计划“完全不人道”。

他声称,因拒绝上报“低能愚笨的”儿童而陷于危险境地,两度面临盖世太保的逮捕。

没有证据。

危险,并未妨碍他在维也纳学术界及政府中获得领导职位,37岁晋升副教授。

总之,他建立起纳粹抵抗者的名声,被认为是纳粹政权的受害者。

他果断抛弃纳粹时代的词汇,否定纳粹种族卫生和精神病研究的“基因决定论”。

阿斯伯格远离了他在纳粹时期从事的自闭性精神病态研究。

他在战后写作逾300篇文章,极少篇是讨论这一使他后来成名的诊断。

1968年后,他淡化了自闭性特性是精神病态这一纳粹时期的概念。

改称该疾病为一种“性格反常”或“性格变异”。

表示任何人都可能“出现自闭性表现”,特别是如果正处于沮丧或“一种强大创造力和精神活动的状态下”。

当阿斯伯格否定其定义时,其他人却认可了。

精神病学家洛娜·温的英文翻译弱化了阿斯伯格诊断的历史背景。

20世纪80、90年代,阿斯伯格综合征在精神病学界名声大噪。

人们对融入瞬息万变的世界愈加焦虑、对儿童行为障碍愈加敏感,加上诊断标准范围扩大,确诊数急剧增长。

根据美国疾控中心数据,确诊自闭症谱系障碍的儿童从1985年的每2500人1例的比例,增长至1995年的每500人1例。2002年每150人1例跃升至2016年每68人1例。

自闭症患儿共有某些特征,但可能具有不同的生理原因。

随着对神经多样性理解的深入,人们意识到,基于不同特征的总体化标签、以标签决定治疗方法会带来种种危险。

第三帝国是在最极端的意义上“塑造人”。

在精心构筑的诊断式统治下,儿童精神病学家更多地将诊断建立在民族意识形态上,而非基于站在他们面前的儿童的真实性格特征。

社会可以扭曲一个疾病诊断。以史为鉴——请尊重每个孩子的心灵,予以善待。

——源自《阿斯伯格的孩子:自闭症的由来与纳粹统治》

[美] 伊迪丝·谢费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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